● 彭根成
初夏的风从田垄上掠过时,村庄就弥漫着一丝丝麦香。起初那香气极淡,若有若无地浮在空气里,非得要鼻子贴紧了麦穗才能嗅得到一二。后来便渐渐浓了,先是如游丝,继而如薄雾,最后竟成了氤氲的云,将整个村庄都裹了进去。
麦子的花是极小的,白中带些微黄,藏在叶鞘里,不细看寻不着。农人们常说,麦花最香的时候是在清晨,露水未干时。我好奇,天蒙蒙亮便往田里去,果然见得麦秆上缀满细碎的露珠,麦花在晨光里显出几分晶莹。那香气也格外清冽,带着些微甜的凉意,从鼻孔钻进去,直沁到肺腑里。
村庄里上了年纪的人,对麦香都有种特别的敏感。王老汉便是如此,他眼睛已经不大好使了,却能凭着鼻子找到自家麦田。“香得很正”,他常这样评价自己的麦子,边说边用手捋着麦穗,枯瘦的手指在麦芒间游走,显出十二分的熟稔。他经历过饥荒年月,知道麦香里藏着的是活命的指望。
麦田里的活计是极有章法的。先是锄草,后是追肥,待到麦穗渐渐饱满,又要防着鸟雀来啄食。女人们用旧布条扎成草人,插在田埂上;男人们敲着铜锣驱赶贪嘴的麻雀。这些时候,麦香便混着人的汗味,在田野间飘荡。奇怪的是,这混合的气息并不难闻,反倒显出几分生气来。
小孩子最爱在麦田边玩耍。他们折下青麦穗,在手心里揉搓,吹去糠皮,便得一捧青麦粒。嚼在嘴里,先是淡淡的甜,继而是一股清香气。这滋味他们年年都要尝,却总也尝不够。
麦子黄熟时,村庄便整个儿忙碌起来。磨镰刀的霍霍声从早响到晚,女人们蒸好了馍馍,煮好了绿豆汤,只待开镰。这时候的麦香最是浓郁,仿佛把阳光都酿在了里头。
开镰的时候,天还没大亮,田里就已经人影幢幢。镰刀划过麦秆的沙沙声此起彼伏,割倒的麦子整齐地排在地上,远远望去,像是给土地铺了一层金黄色的毯子。汗水从农人的额角滚落,混着麦香,渗进泥土里。这场景年复一年地上演,却总也看不厌。
打麦场上的活计要持续好些天。麦粒在连枷的击打下从穗中脱落,被木锨扬到空中,借着风势将糠皮分离。这时候的麦香里便掺了些尘土味,却更显得真实可亲。孩子们在麦堆里打滚,弄得满头满身都是麦芒,被母亲们揪着耳朵拎回家去。场院边的老槐树下,总有几个歇晌的老人,他们眯着眼看年轻人忙活,不时指点几句,手里搓着麦穗,像是在数着过往的岁月。
新麦入仓后,家家户户都要蒸新麦馍。那馍出锅时,腾起的热气里裹着最纯粹的麦香,能飘出老远去。第一锅馍照例要分给邻居尝尝,这是村里的老规矩。馍掰开的瞬间,那股热气直扑人面,咬一口,甜津津的,竟有些舍不得咽下去。
初夏的村庄,就这样被麦香浸透了。这香气飘进每一条巷弄,钻入每一户院落,最后沉淀在人们的记忆里,成为乡愁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