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613 期 / 第8版:副刊·墨香天府
清水河边的戏台

● 施崇伟

清水河老街的夏夜闷热得像个蒸笼。我钻进听雨阁茶馆时,才六点半,却意外撞见台下的杜丽娘——那位穿着素色旗袍,正吃着家常菜的中年女子。

来找瑛子?她抬头一笑,眼角的细纹像绽开的莲瓣,我就是。

我怔在原地。眼前这个温婉如玉的女子,与传闻中连唱七百场《牡丹亭》的民间艺术家实在相去甚远。

没正经学过戏,就是爱唱。她利落地收拾碗筷,手腕上戴着一只褪色的银镯。

离演出还有段时间,她破例让我看她化妆:描眉、敷粉、贴片……当她把发丝缠在鬓角用力往后拉时,我忍不住蹙眉。

疼的。镜子里那双眼睛依然含笑,可待会上了台,就是杜丽娘了。

八点开锣。灯光下的瑛子仿佛换了个人,水袖轻扬,眼波流转。更妙的是她的串场——讲古琴从蚕丝弦变成钢丝弦,说现代人听不见琴声是因为心太吵;教大家闺秀扑蝶的仪态,笑称若换成现代姑娘,怕是要把蝴蝶吓跑了

中场时,她忽然凑近话筒:其实今天,本是我在听雨阁的最后一场。

满座寂然。

城里的剧院请我去,合同都签了。她顿了顿,银镯在灯下泛着微光,可昨天,我把合同退回去了。

三弦轻拨一声。

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守着这个小茶馆。她模仿对方的语气,您这样的艺术,该上大舞台。

茶客们笑起来。

什么是大舞台呢?她手指轻抚过琵琶弦,在这里,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眼睛。

演出继续。直到《游园》唱罢,她突然望向角落:那位老先生,三年来每场必到,总是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。

众人回首。暗影里坐着个清癯老人,微微颔首。

散场后,老人还在。瑛子卸了妆走近,二人临窗对坐。我出门时,隐约听见老人说:你母亲当年,也是在这个位置……”

月光洒在清水河上,碎成万千银鳞。所谓合宜的位置,不过是心灵可以安然栖居的所在。

正要转身离去,却见瑛子从茶馆追出,将一本泛黄的笔记塞给我:这是母亲的手札,留给有缘人。

翻开第一页,清秀的字迹写道:大舞台唱给千人听,小舞台唱给一人心。

远处,老人依然坐在窗前,望着河面出神。月光照亮他眼角的一点晶莹,也照亮笔记最后一页那个熟悉的签名。三十年前红遍江南的名伶,竟是瑛子从未提及的母亲。

而明日黄昏,清水河边的戏台,琴声依旧会准时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