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施崇伟
清水河老街的夏夜闷热得像个蒸笼。我钻进“听雨阁”茶馆时,才六点半,却意外撞见台下的杜丽娘——那位穿着素色旗袍,正吃着家常菜的中年女子。
“来找瑛子?”她抬头一笑,眼角的细纹像绽开的莲瓣,“我就是。”
我怔在原地。眼前这个温婉如玉的女子,与传闻中连唱七百场《牡丹亭》的民间艺术家实在相去甚远。
“没正经学过戏,就是爱唱。”她利落地收拾碗筷,手腕上戴着一只褪色的银镯。
离演出还有段时间,她破例让我看她化妆:描眉、敷粉、贴片……当她把发丝缠在鬓角用力往后拉时,我忍不住蹙眉。
“疼的。”镜子里那双眼睛依然含笑,“可待会上了台,就是杜丽娘了。”
八点开锣。灯光下的瑛子仿佛换了个人,水袖轻扬,眼波流转。更妙的是她的串场——讲古琴从蚕丝弦变成钢丝弦,说现代人听不见琴声是因为心太吵;教大家闺秀扑蝶的仪态,笑称若换成现代姑娘,“怕是要把蝴蝶吓跑了”。
中场时,她忽然凑近话筒:“其实今天,本是我在听雨阁的最后一场。”
满座寂然。
“城里的剧院请我去,合同都签了。”她顿了顿,银镯在灯下泛着微光,“可昨天,我把合同退回去了。”
三弦轻拨一声。
“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守着这个小茶馆。”她模仿对方的语气,“您这样的艺术,该上大舞台。”
茶客们笑起来。
“什么是大舞台呢?”她手指轻抚过琵琶弦,“在这里,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眼睛。”
演出继续。直到《游园》唱罢,她突然望向角落:“那位老先生,三年来每场必到,总是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。”
众人回首。暗影里坐着个清癯老人,微微颔首。
散场后,老人还在。瑛子卸了妆走近,二人临窗对坐。我出门时,隐约听见老人说:“你母亲当年,也是在这个位置……”
月光洒在清水河上,碎成万千银鳞。所谓合宜的位置,不过是心灵可以安然栖居的所在。
正要转身离去,却见瑛子从茶馆追出,将一本泛黄的笔记塞给我:“这是母亲的手札,留给有缘人。”
翻开第一页,清秀的字迹写道:“大舞台唱给千人听,小舞台唱给一人心。”
远处,老人依然坐在窗前,望着河面出神。月光照亮他眼角的一点晶莹,也照亮笔记最后一页那个熟悉的签名。三十年前红遍江南的名伶,竟是瑛子从未提及的母亲。
而明日黄昏,清水河边的戏台,琴声依旧会准时响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