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罗宗
新雨后的清晨,我轻轻踩着露水,一路向老屋后山走去。湿润的泥土散发着草叶的芬芳,石阶缝隙间,星星点点的青苔生机盎然。绕过那片开得正艳的映山红,便见满坡的蕨菜,顶着毛茸茸的卷须,仿佛是大地精心梳理好的秀发。
故乡的蕨菜有个古雅的名字——“龙爪菜”。老人们常说,蕨菜是春雷惊醒了蛰伏的龙,龙须破土化作了山珍。黄茅岭北麓的缓坡地,正是蕨菜生长的理想之地,黑褐色的腐殖土里掺杂着如碎银般闪烁的石英砂。每当雨后,蕨茎上总是挂着晶莹的雨滴,那份清新让人心醉。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唠叨:“龙爪菜要趁晴天去采,雨水泡过后容易发苦。”
采蕨,宛若一门静心的功夫。那些蜷曲如问号的嫩芽最为珍贵,必须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掐断茎秆。若用蛮力拉扯,既可能带出些许苦涩的老茎,又会惊扰旁边尚未冒头的蕨苗。去年清明回乡,我随大哥学习认蕨菜窝子——要找到松树根部的凹陷,或是溪涧旁的湿润背阴坡。大哥的竹篓里总垫着新鲜的蕨叶,他说,能让蕨菜水灵,“就像给娃娃盖上绿色的被子”。
有一年,我随母亲去采头茬蕨菜,晨雾还未散尽,母亲的布鞋已沾满泥浆。她耐心教我辨认“雌雄蕨”:雄蕨茎秆粗壮却易老,而雌蕨细长而鲜嫩。忽然间,我发现陡坡上有丛蕨菜在风中轻轻摇曳,急于前去采摘,却不慎踩滑了脚。母亲眼疾手快,抓住了我的衣角,竹篓里的蕨菜散落了大半。她并不恼怒,而是温柔地说:“采蕨要学猫儿踱步,切不可急躁。”
采回来的蕨菜要用井水养着,择去绒毛后焯水。这个焯水的火候相当讲究,早了涩味未除,迟了鲜劲全失。父亲有一手绝活,焯过的蕨菜翠绿如翡翠,盛在青花碗中。如果再配上腊月腌的咸肉,在柴灶上炖煮,揭开锅盖时,满屋皆是山野的清香,令人陶醉。
前些年,一位画家朋友来访,正巧遇上蕨菜的季节。我用新采的蕨芽炒了土鸡蛋,拌了麻油香干。他吃着吃着,忽然停下筷子,凝视着盘中蜷曲的蕨菜,感慨道:“这绿,分明是王希孟笔下的青绿山水啊。”说罢,他便掏出速写本,将盘中的蕨菜画成了跃动的音符。那幅画如今挂在我书房,每见墨色淋漓处,总能忆起山间此起彼伏的蕨菜浪潮。
今年清明前,我又回到了老家,发现村口的老柳树下已经支起了收购蕨菜的摊子。城里来的商贩带着冰柜车,整齐的蕨菜即将运往大江南北。然而,大哥依旧背着祖传的竹篓上山。他说,机器采收的蕨菜没有魂,“就像被风刮落的叶子,怎能与自己亲手摘的那份泥土气息相比?”傍晚,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渐渐没入竹林,我突然领悟到,这采蕨的手艺中,藏着一脉相承的山魂。
前日,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,层层笋壳间裹着焯好的蕨菜。冰袋融化出的水渍在纸箱上洇出山脉的形状,恍惚之间,我仿佛又见到了老屋后山,那些顶着露珠的龙爪菜,轻轻在春风中招摇。这一缕乡愁,恰如蕨菜的清香,悠长而绵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