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陈自川
这么热的天,到陈家沟去,把妈妈接到城里来,以后,只有清明和大年三十才会回去。
一下车便觉得凉快,空气清新。想在陈家沟度夏,可是曾经的老房子落败得只余半间,放着妈妈的棺材,那是三十年前买好的。爸爸走了,那只棺材有些孤单。
妈妈舍不得走。嫁入陈家六十余年,落叶归根之时,却要离开,真是一步三回头。峨城山依然青黛,门前柳树青翠依依,屋前屋后茶花树与杂草同荣。熟悉的环境,似乎与妈妈融为一体。今日的离开,像割她身上肉。
阳光猛烈,看得见池塘里冒青烟。一切活物都想到阴凉处自得其乐,不想与阳光对抗。在城里即将成为空城时,我却把妈妈往城里接。
正是八月。三伏高挑,心性颇静,才有闲暇到陈家沟。妈妈看着我满身汗水,带着笑意,她说,秋天凉爽的时候搬多好。
正要上车,听到对面那家人在吵架。“老子把你养大了,你就不要娘了,你以后不老吗?”“你各人住到你幺儿家去,我已经养了你四个月,最多还住十天,十天不走,撵你走。”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,那声音带着恨,好像有仇。
妈妈想去劝,我说,清官难断家务事,多一事不如少事,走吧。妈妈望着窗外,沉默了。我不说话,妻子不说话,只有空调吹风声。
走到七队,妈妈叫我停下来。她下了车,看着漫山遍野的山茶树、桃树,最后定睛望着贫困户的房子。的确,陈家沟变了。三百年前,这里开宣公路以上都是山林,先祖指手为界,把这里命名陈家沟。三百年来,陈家沟默默无闻,只在此处生生世世。如今,山水有灵气,人们生活春风化雨。妈妈的意思怎能不知道呢?这是聚居区,乡里乡亲,自在亲热,到城里,出门都是陌生人。
二十多年前想把爸妈接来,可是条件不允许,住的是单位分的一个单间,三个人都显拥挤。十多年前,搬了新家,没有电梯,七十多岁的爸妈,每上一次楼要歇两次气。住了一段时间,留都留不住,回了陈家沟。
我与妻子吃了晚饭,等妈妈吃完,到莲花世界去散步。妈妈说,你看嘛,这么多菜没有吃完,你们不知道,那个时候饿饭,想吃的都没得,以后少煮些,浪费了可惜。妻子说,吃完了嘛,我好洗碗,洗了就出去,那边凉快。妈妈说,莫倒了,我明天早上吃。
莲花世界华灯初上,荷花熠熠生辉,一阵荷香飘来,妈妈顿时神清气爽,一脸开心。妈妈说,淼儿的男朋友哪儿人,干什么工作,多少钱一个月?妻子说,不知道,给她介绍过,一个没有相中。妈妈说,这么大了还不耍朋友,我想抱重外孙呢。妻子说,这个能急吗?孩子大了,她有主张,还没水到渠成。我说,妈妈,你会活到一百岁,一定能抱重外孙。我们边走边说,身边的人络绎不绝。
正走着,三哥两口子赶了过来。我把扇子递给妈妈,妈妈给三哥的孙子扇风。刚学会走路的小家伙,一下扑到妈妈怀里,那高兴劲儿,让同堂四代快乐。三哥说,明天到他家吃早饭,从俄罗斯带回来的鱼子酱,煮面味道特别香。妈妈说,摸螺蛳?你好久去摸的螺蛳?
八月,幸福的八月。炎夏即将离去,初秋早已附身。早晚的凉爽,让妈妈早睡早起很舒适,很多时候,我还没有起床,妈妈已买菜回来。我说,你这么大年龄,只管一天吃喝玩耍,其他的不要操心。可是,妈妈闲不住,总要做点什么。
“幺儿呢,你在哪儿,我在电梯里出不来了。”妈妈在电梯里打电话。我说,在外面,马上给你儿媳妇打电话,你从几号电梯上楼的?妻子把妈妈从电梯里接出来,才明白妈妈也有糊涂的时候。这才教妈妈如何使用电梯,一遍两遍,刚来那几天每天都要陪着上下电梯几次。
妈妈八十有五,现在思维清晰,行动正常,只是每天都要服高血压、糖尿病的药,每周带她去检查一次。偶尔在家喝个小酒,她会嘱咐几句。妈说,不要像以前那样哈起喝,喝醉了伤身体,酒嘛,适可而止。可是一上了桌子,有了酒兴,哪儿控制得了,一时的高兴,往往第二天醉。妈妈看到这种情形,便说,我过去还是喝酒,现在不喝,我身体一样的好,醉了自己难受。我说,听妈妈的话。
妈妈在上过世纪六七十年代受过生活的苦,以前来爱摆那些龙门阵。来了这么久,没有听她说过一次,却常念叨在老家的好日子。妈妈在陈家沟,常常早上起来,沿着峨城河走到七队,再走回家煮早饭。晚上,吃了晚饭后再走一次。就算是下雨天,只要不是大雨,水泥板路走起来也舒服。大家都不种庄稼,看看田里土里那些花花草草,走路是一种享受。她说,这一家打造成了民宿,那一家又来什么游客。如果陈家沟有宝塔坝那样的荷田,住在陈家沟真不想走。
妈妈念叨陈家沟,我又何尝不想陈家沟呢?从小在陈家沟长大,陈家沟有我的精我的神,那是真正的故乡。妈妈说,百年之后,把我带回陈家沟,要看着你爸爸,陪着陈家沟的山山水水。生亦何欢,死亦何求,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归宿,只要把当下的日子过好,不怨天尤人即可。
正写着这个文章,妈妈站在我的身后。她说,莫写了,吃晚饭。我说,你们先吃,还有两段写完了就来吃。妈妈说,给你倒一杯酒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