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543 期 / 第8版:副刊·墨香天府
天地有大美而不可言

 ● 惠军明

晨光初透时,我喜欢立在老宅的天井里看雾起。瓦檐滴落的水珠还凝着夜的寒气,青苔的绒毛上已缀满细碎的露。这天地间的第一缕光不是金箔般耀眼,却像母亲熨烫丝绸时透出的温润,把远处的黛瓦渐渐洇成深浅不一的灰蓝。

这样的时刻总让我想起庖丁解牛的故事,刀刃在筋骨交错间游走,发出细密的沙沙声,如同春蚕啃食桑叶。当他说“以无厚入有间”,我忽然明白庄子为何要写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。那些被我们称作壮丽的景观——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“咬定青山不放松”,终究不过是美在某个瞬间的具象化呈现。

去年深秋我去终南山访友,暮色渐起时误入一片野菊丛。晚风掠过层层叠叠的金黄波浪,暗香涌动如无声的潮汐。归途中遇见采药的老翁,竹筐里躺着几株带泥的黄芩,叶片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渍。

这让我想起苏东坡在《赤壁赋》里的句子: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。”当我们试图用文字捕捉风月,倒像是用筛子打捞银河。真正的美永远在语言之外流淌,像敦煌壁画边缘的飞天衣袂,似八大山人笔下翻白眼的禽鸟,留出大片空白任想象驰骋。

昨夜雨后我独坐檐廊,檐角挂起水晶帘般的雨帘。远处寺院的晚钟荡开层层涟漪,惊起林间宿鸟掠过新月初升的天空。突然懂得了为什么古人要在画卷中留白,就像此刻不能言说的悸动:那炷香燃烧时的袅娜姿态,蜘蛛网承接晨露时的晶莹几何,蚂蚁列队穿越青苔小径时整齐的步伐,都是天地写给我们的密语。

子非鱼安知鱼之乐?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庄周梦中的那只蝶?以为自己在观赏春花秋月,实则是万物眼中流转的光影。当都市人举着单反追逐极光时,是否想过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只需抬头便能看见星辰编织的图腾?

在乡村黄昏散步时常见这样的情景:孩童追逐着蜻蜓跑过油菜花田,衣袖沾满金黄花粉;老农蹲在田埂抽烟斗,看蚂蚁扛着谷粒翻越土垄;归家的燕群掠过晾晒的腊肉,翅膀剪碎夕阳最后一抹彤红。这些看似平凡的画面,恰似青铜器上的饕餮纹,将最朴素的日常酿成永恒的美酒。

老子说“大音希声”,可曾有人听过雷声发怒前的寂静?站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脚下,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,万籁俱寂中仿佛能听见冰层开裂的细微响动,听见雪水渗入地脉的私语。这种声音不在物理世界,而在胸腔深处激起的震颤,像远古先民围坐在篝火旁,听木骨相击敲打出第一个音符。

夜航的飞机穿过积雨云时,舷窗外的世界如同被打翻的水彩。银灰色云海翻滚如怒涛,忽而裂开缝隙露出星光织就的锦缎。此时机舱内响起轻柔的提示音,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。这个瞬间我恍然领悟:所谓敬畏,不是面对神明的战栗,而是在浩瀚面前突然找到的谦卑——我们终究只是时空长河中的一粒星尘。

晨雾渐散时,天井里的石臼盛满了露水。蜘蛛网上悬着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,像一道微缩的彩虹。我轻轻吹气,看它们跌落时溅起的微小涟漪,忽然觉得所有关于永恒的追问,答案都在这样的瞬间里悄然绽放。正如庄子笔下的浑沌之死,当它被凿出七窍,反而失去了浑然天成的大美。

暮春的槐花开得正盛,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。巷口卖油糕的老妇人又开始蒸笼往来,白汽模糊了她花白的鬓角。孩子们追逐着风筝跑过青石板路,纸鸢上的彩铃叮咚作响。这充满人间烟火的景象,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天地有大美?当我们不再执着于寻找终极答案,便会发现寻常日子里处处藏着诗行。

站在二十四节气的轮回里回望,忽然懂得中国艺术讲究的“留白”真意。那些未完成的笔触,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,恰似山水画中隐去的云雾,让人自行填补心中的丘壑。就像此刻我停笔的刹那,窗外竹影婆娑,月光在纸上流淌,天地间的至美正在虚实之间悄然生长。